老曹姑奶
□ 馮子豪
老曹姑奶是我五十年前的鄰居,她是馮家的閨女,嫁與曹家,同我的爺爺一輩,故稱之“老曹姑奶”。
老曹姑奶個頭很小,橫豎不會超過一米五,印象中的她頭頂藍色粗布毛巾,身穿藍色粗布褲褂,拄著一根桑樹條做成的拐杖,兩隻小腳,像兩個織布梭,走起路來搖擺不定。
老曹姑奶不識字,經常找我看信,我看不懂的,就找父親。從我記事起,她就是一個人。一天,大約快要過年了,大隊給她送來了慰問品,其中有一張郭建光的畫像,畫像的底部,一行非常工整的小楷:贈烈屬曹馮氏。我不自覺地念了起來。老曹姑奶認真地聽著,當聽到“烈屬”時,她笑了起來,説:“小孩子,念錯字了!那不是烈屬,應當是軍屬。”
“明明是烈屬呀!”我覺得自己是對的,“軍”“烈”絕對不會混。
“胡説!”老曹姑奶的臉沉了下來。“你家表叔活著呢!怎麼就成了烈屬了?”
“怎麼了?”老支書剛好從門前過,聽到我們説話,就走了進來。
“我是軍屬,怎麼這孩子老念烈屬。”老曹姑奶説。
“我看看。”老支書的眼向畫像底部瞟去。“噢,是軍屬嗎,怎麼可能是烈屬呢?小孩子,不要亂念。”
“明明是......”我有些委屈,還要爭辯,老支書向我使個眼色,拉著我説:“走了,你大喊你吃飯了!”
“別讓孩子走,我給他拿餅乾吃。”老曹姑奶笑了,她沒有怪我,從抽屜裏摸出兩塊餅乾,慈祥地望著我,説,“吃吧,餅乾強著呢,以後好好識字。”
她摸摸我的頭,又摸摸我的臉,講了她兒子的故事。她説,她兒子叫大奎,是一名光榮的中國人民志願軍戰士,現在朝鮮打仗,為的是保家衛國。她從一個包了五層紙的紙包裏,拿出了兒子赴朝前寄回的照片,輕輕地撫摸著,自言自語地説:“等仗打完了,大奎就該回來了,我讓他好好歇歇,這孩子苦啊。”摸著摸著,她的眼淚就流了出來,有些急躁地説:“這些該死的美國鬼子,怎麼老是打不完呢。”
我聽了很羨慕,回家問父親。父親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沉默了一會,對母親説:“這樣一直瞞著她也不是長法,朝鮮戰爭都結束快二十年了,大奎也死了快二十年了,她還以為大奎活著,天天盼著,念著,有點太殘忍了。”
“沒辦法呀,五一年,大奎陣亡通知下來的時候,我同老支書如實對她講了,結果你是知道的,她差一點要了自己的命。後來還是老支書想的這個辦法。雖然殘酷點,但能讓她生活下去,思想上有個念想,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母親説。
最後,父親對我説,不要在老曹姑奶跟前亂講話,哄她一時算一時,善良的謊言是必要的。我才明白,為什麼老曹姑奶説自己是軍屬,而大隊贈送的圖畫上寫的是“贈烈屬曹馮氏”的道理。
從兒子上了朝鮮後,老曹姑奶養成了一個習慣,就是每天的黃昏,她都默默站在村東的河堰上,靜靜地望著東方,直到村裏人吃晚飯。因為她聽説朝鮮在東邊,她希望有一天能看見兒子從東方歸來。
有一天,一隻拉練的部隊從村東邊進了村子,解放軍戰士忙著給老鄉們擔水掃地。老曹姑奶看見一個戰士,擔著水進了她家。她朦朦朧朧覺得,這個戰士就是她的兒子。她先是目不轉睛地看,見到戰士對她微笑的時候,她做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舉動。她一把抓住戰士,失聲喊道:“大奎!兒呀……”
戰士不知咋回事,連説:“大娘,您認錯人了,我不叫大奎。”
“兒呀,你不要娘了嗎?你要再不認,我就死給你看,反正老媽子,沒人管了!”接著是嚎啕大哭。誰勸都不聽,怎麼解釋都不行。最後經地方政府與部隊協調,為了安慰她,戰士認了。不久部隊開拔,老曹姑奶抓住那個戰士,千叮嚀萬囑咐,才放他走。
一九八○年,八十歲的老曹姑奶大限到了,她躺在病床上幾天滴水未進,就是不咽最後一口氣。知道的人説,她是在等兒子。但她兒子確實犧牲了,怎麼辦呢?有人出主意説,還是找當年拉練的那位戰士吧。可是老支書不在世了,誰知道他的地址呢?老支書的兒子説,他知道,那戰士叫趙振中,轉業後就在徐州工作,他們一直有聯繫。説著,支書的兒子跑向了大隊部,撥通了趙振中的電話。
不到半天的功夫,趙振中就趕來了,他跪在老曹姑奶床前,握著她的手喊了聲“娘!”老曹姑奶的眼角落了一滴淚,一種滿意的笑容布在臉上,她終於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