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囂的孤獨豈止是悲傷
《過於喧囂的孤獨》
作者:博胡米爾·赫拉巴爾【捷克】
出品:北京十月出版社
□ 張超/文
“我讀書的時候,實際上不是讀,而是把美麗的詞句含在嘴裏,嘬糖果似的嘬著,品烈酒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地呷著,直到那詞句像酒精一樣溶解在我的身體裏,不僅滲透到我的大腦和心靈,而且在我的血管中奔騰,衝擊到我每根血管的末梢。”誰在這樣閱讀?誰能這樣閱讀?漢嘉!赫拉巴爾的漢嘉!一個廢品收購站的打包工。
漢嘉是赫拉巴爾的小説《過於喧囂的孤獨》的主人公,也是小説的自述者。他一個人在布拉格的一個廢品收購站的地下室裏,一幹就是三十五年。地下室裏除了一台他想在退休時買下的壓力機外,就是堆積到天花板的廢紙、書籍、老鼠和綠頭蒼蠅。漢嘉每天要把廢紙、書籍鏟進壓力機槽裏,打成包,然後通過升降機送到地面。高強度的勞動使他每天疲憊不堪,還要忍受令耳朵和頭腦轟鳴的“主任的指責、吆喝、咒罵”。他通過喝啤酒來緩解壓力,消除疲勞。
雖然如此,漢嘉説,如果有必要重新做出抉擇的話,他仍會選擇這一行而不願幹任何其他工作。因為這裡是他的天堂。
漢嘉置身在廢紙堆中,身上“蹭滿”了文字,儼然一本百科辭典。他在工作間隙及回家後讀了大量名著,只要一捧起書,他就完全進入了書中的天地。他成了一隻盛滿活水和死水的壇子,稍微側一側,許多蠻不錯的想法便會流淌出來。因為閱讀,在漢嘉的夢幻中,偉人、哲人可以紛紛來到地下室,來到他塞滿書籍的家中。有一次,耶穌、老子同時出現在地下室。他看見耶穌有如漲潮,老子卻似退潮,耶穌像春天,老子則是寒冬。當初戀的情人曼倩卡再次離開他時,漢嘉想到“知其辱,守其榮,為天下式……”(譯者注:小説作者有改動。)在我有限的閱讀中,一個外國小説如此引用一位中國先秦哲人的的話,還是第一次。
漢嘉獨自一個人生活在稠密的思想之中,他有一盞永恒的注滿思想的小油燈。正是這些偉大的思想,使身在地下室的漢嘉的孤獨充滿彩色的喧囂。他説,“過於喧囂的孤獨使我頭暈目眩。”漢嘉無力變更那些被送到收購站的珍貴書籍的命運。他在每一個廢品包的中心藏一本翻開的名著,還用繪畫大師的名畫複製品封包。一天下來,升降梯旁邊等待運走的廢品包上都裹著美麗的畫幅。
地下室是漢嘉的“愛情故事”。當主任通知他將被調離時,他失望到了極點。於是,他手裏攥著一本諾瓦利斯的書,蜷縮在機槽內,把自己打成了他生命中的最後一個包。這樣,他就永遠和他的地下室、壓力機在一起了,誰也無法把他們分開。
這是一部充滿隱喻、黑色幽默和反諷的中篇小説。如果你想欣賞激動人心的情節,那麼作者可能讓你失望了。這裡沒有激烈的故事衝突,一般作品中的時間和空間概念也被作者拋棄了,常見的順序、倒序等敘述方式也沒有,通篇只有醉漢的自言自語,只有酒鬼顛三倒四的叨嘮。這也是一個充滿憂傷的敘述,母親去世了,曼倩卡兩次離開了他,舅舅死了半個月無人知道,茨岡小姑娘死在納粹的集中營焚屍爐裏……但是,在閱讀過程中,你可能感受不到多少悲傷與痛苦,“每一道陽光仿佛都飽含著鹽分。”這樣的金句會讓你像漢嘉在工作之餘讀那些名著一樣“含咳嗽糖似的含在嘴裏”,無盡的美從四面八方向你噴濺。你像滑雪一樣在雪道上快速飛馳,輕鬆到了終點,在熱量散發後,你才突然感覺到濃重的寒意,不由自主地打一個寒顫,説:“好冷呀!”
《過於喧囂的孤獨》是捷克當代著名作家博胡米爾·赫拉巴爾的一部代表作,是他生活、哲學、詩歌的綜合體。作者就這個主題醞釀了二十多年,四年中三易其稿,最終以漢嘉自述的方式在1976年7月完成了作品,但直到1989年底才正式出版,1995年拍成電影。
作者本人非常重視這部小説。在談話錄《手帕結》中,他説:“《過於喧囂的孤獨》是我成熟的頂峰,我只是用一種方法來表示一個時代的結束和新時代的開始。”1989年,他曾説:“我之所以活著,就為了寫這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