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
潮汕“生猛”事
□ 王蝶婉/文 林姍姍/圖
潮汕的“生猛史”發展由來已久,從清末開始的下南洋逐漸形成的僑鄉,到19世紀汕頭開埠,潮汕大地呈現“萬國樓船”的現象,再到如今的高速發展,每個時期都充斥著“生猛”。
潮汕特殊的“生猛史”孕育出了彪悍的食物。潮汕人在吃食這方面上的“生猛”也有許多的故事。
牛肉火鍋是每一個外地朋友到潮汕必須打卡的項目。而牛肉丸則是牛肉火鍋的重頭戲。其實,牛肉丸本身不“生猛”,“生猛”的是其製作過程。在潮汕一些牛肉火鍋店,總能見到幾個大漢赤膊上陣,坐在矮椅上,一字排開,揮舞著手中的鐵棒,豪氣地捶打砧板上的牛肉。大片牛肉在他們“彪悍”的捶打下發生了質變,成了極具彈性的肉泥。再用手將肉泥擠成肉球,勺子一挖,“噗通”一聲丸子跳進水裏,這顆“生猛”的牛肉丸也就成了。
更為“生猛”的食物,應當是外地吃貨賜名“潮汕毒藥”的生腌。生腌的做法極其簡單,蒜頭剁成蓉,香菜切小段,辣椒切碎,薑片切成絲或末,加入沙茶,再倒入適量的醬油,再加上靈魂的九層塔(羅勒),與洗凈的新鮮海鮮,諸如蟹、蝦蛄(即瀨尿蝦)、蝦等攪拌均勻,放入冰箱靜置幾個小時,蘸著蒜泥醋吃下去。舌尖上的體驗是新鮮,腦中的大字是“生猛”。更“生猛”的生腌做法是針對蟹的生腌,將鹽水煮沸,涼透後直接將洗凈的整只蟹放下,在加上辣椒和九層塔拌勻,便算是完成了。
“生猛”之上為“豪橫”,我覺得潮汕人在喝工夫茶這件事上用“豪橫”形容一點也不為過。只要身處潮汕大地,街頭巷尾隨處可見的都是一張桌子,更甚者,沒有桌子,只是一處可以放置茶具的平坦地,一壺沸水,一泡茶,三五人。或是閒聊時的一杯又一杯,或是工作閒暇時幾杯,對於每個潮汕人都是極大的滿足。“寧可三餐無肉,不可一日無茶”,這是“豪橫”的另一個體現。潮汕人喝茶,是不分時間的,早中晚每個時段都可以喝,茶癮犯起來,腦子和舌頭就想念那一口熱茶。某年假期,和朋友三人去南澳小遠足,三人都忘記帶茶葉過去。到酒店後看到茶具,喝茶的慾望一下子便被勾了上來,顧不上到海邊踏浪,也顧不上海鮮大餐,倒是徑直到街上尋覓起茶葉。直到喝上一口工夫茶之後,才重新有了遊玩的興致。
潮汕的“生猛”還有許多,但除去“生猛”之外,潮汕也有細膩的二三事,比如潮繡、剪紙與潮劇。潮汕大地的這些生猛與細膩,是外地朋友想要探尋的潮汕奧秘,更是每一個潮汕人心中的驕傲。
繾綣一生的鄉味
□ 蒙錫軍/文
在故鄉,流傳著這樣一首順口溜:“折耳根,折耳根,紅幹幹,綠蔭蔭,坡坡上長,坎坎上生……”生長在故鄉田間鄉野的折耳根,承載著我深深的眷戀,那股獨特的腥味和脆爽,時常讓平淡的日子泛起陣陣漣漪,喚醒我對故土、對親人濃濃的思念和依戀。
折耳根,學名蕺菜,因味道古怪,極似魚腥,又名魚腥草。每當立春前後,一過雨水,故鄉田坎邊、坡嶺上、小溪旁的折耳根便冒出紫紅紫紅的芽兒,挨挨擠擠,羞答答地在回應著春的召喚。
冬眠了一季的折耳根,蓄滿芬芳與水分。嬌嫩的葉,肥胖的根,召喚著兒童輕盈的腳步,也照亮了一雙雙渴望的眼睛。
童年的春天,從採挖折耳根開始。約上兩三個小夥伴,扛起鋤頭,捲起一個小布袋,順著折耳根的芳香,向田間進發。味蕾也從臘月年間大魚大肉的麻醉中甦醒。
説來也奇怪,田坎上的折耳根總是長得最好,密密麻麻,一個鋤頭下去,一叩,一撬,一捶,十幾條甚至幾十條折耳根便赤裸裸地浮現在眼前。看著這白嘟嘟的傢夥,總有按耐不住的時候,便管他“三七二十一”,抽起一根,放在手間一搓,直送牙間。 “咔吱”一聲,帶著特有的魚腥味道,在咀嚼之間妙變嫩脆清新,就好像是,仲夏的夜晚,從悶熱的封閉空間至空曠的戶外,陣陣涼風撲面而來的感覺。
美食從來都是取之不易的。不知道有多少次,正當我們挖得起勁時,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罵喊聲:“是哪幾個砍腦殼哦,誰讓你們挖我家田坎的咧。”聽到罵喊聲,我們立馬扛起鋤頭,抓起布袋,撒腿就跑,躲進茫茫的油菜花叢裏。叫罵的阿婆多數時候奈何不了我們,只好站在原地,雙手叉腰,朝著我們逃跑的方向,扯開嗓子使勁叫嚷著。
每次都等快到飯點的時候,春日把淡淡的紅光留在遠處的天空和山頂,村子的房頂上冒起一絲絲青煙,我們才扛著鋤頭,提著一袋滿滿的折耳根回家。這個時候,母親已經在火塘裏生好火了,準備煮飯。
現在,折耳根的吃法越來越多,越來越奇,但我最愛的,還是母親那道原滋原味的涼拌折耳根。
採挖來的折耳根,母親洗凈後用山泉水浸泡些時分。故鄉的山泉水清涼甘甜,一定程度上可以起到回鮮的作用。母親把泡好的折耳根切成兩釐米左右的小段裝入碗中,搭配事先用炭火烤好的青椒和番茄,再放入鹽、蒜末等日常佐料調味,攪拌均勻,腌制幾分鐘後即可享用。
碗中,折耳根的鮮,辣椒的辣,佐料的香……眾味相溶。入口時,有一股濃郁的魚腥味,下牙後,又有一股淡淡的回甜,折耳根獨有的味道和脆爽在咀嚼間挑逗著味蕾,味蕾立馬變得輕浮起來,吃了一口又一口。
雖然涼拌折耳根食材單一,製作方法簡單,看似不起眼,卻常常是家裏飯桌上不可或缺的下飯菜。
其實,野生的折耳根還就是宜粗吃,不宜細作,過多加工後那股野味就沒了。母親常用自己做比喻説,她生於大山,自小穿布依族土布服飾,粗生質樸,現在硬要給她化成濃粧艷抹的,穿上個性時尚的衣服,她自個兒彆扭,別人看著也不舒服。
所以,最大程度地保留食物的原生特性,是對食物最大的尊重。做菜如此,做人大概也應如此吧。
工作之後,我在城裏買房安家,每逢時令,時不時也能買到野生的折耳根來解饞,但怎麼都做不出當年母親做的味道來。
有時,我們回不去故鄉,卻忘不了鄉味。總有一種魂牽夢縈的味道在心裏生長,總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懷念讓你幸福不已。一路陪伴,折耳根已然在我味蕾記憶的沃土裏生根發芽,生長時給我滿足,凋零時讓我思念。
從前的吃食
□ 賈文瑤/文
昨天中午,我媽用上頓飯剩下的雜麵條子,加上黃豆、黑豆煮了一鍋,我也不知道這叫個什麼名堂,卻是我很想念的小時候的味道,真香、真好吃。
我媽説這叫“粘粥”,可我不太認同。因為我眼中的“鹹粘粥”是另外一種:要切整整兩大顆蔥的蔥白,小火煸炒成醬油色,加肉末繼續煸炒,放大量菠菜翻炒,同時另起一鍋煮粉條棒子麵湯,兩灶同時開火,最後兩鍋合一,繼續熬煮,臨出鍋時下入嫩豆腐。類似于“油粉”,也類似于濟南的“甜沫兒”。甜沫兒、油粉常做早餐,配油條、荷包(一塊扁長型的面炸成空心後挑破皮,流入一顆生雞蛋,繼續炸),而自家做“鹹粘粥”卻常常是晚上,只因晚上時間長,炒蔥非常費時費力,而蔥正是色、香、味的關鍵。
家裏每次做“鹹粘粥”,我總是喝足足三四大碗,直撐得挺著肚皮嚷嚷難受, “以後千萬別做了,撐煞我了”。然而過不了幾日,又起了念頭,“要不今後晌做‘鹹粘粥’?”如此,週而复始,“痛苦”又上癮。
説回昨天的“粘粥”,我媽講,“現在是還沒有榆葉子,再放上榆葉子才好”。我終於回想起她説的是哪一種“粘粥”:得十幾二十年前了,我在十四爺爺奶奶家的院子裏,一般也是傍晚,搟雜麵條子,煮黃豆、條子,加榆錢兒,也算是趕上個時節的鮮兒了。一家人,在寬敞的院子裏,日頭西斜卻還燎著白天的燥熱,喝幾碗熱粥,又出一身汗。
我老家到我小學校間有一條捷徑,這條路上有不少的榆樹、槐花,這都是能吃的。後來農村拆遷改造,這些樹都沒了。大約是七八年前,老賈想起從前單位裏還有一棵榆樹,大中午頭,開著車去摘榆錢兒,回來洗洗,一半做粘粥,一半蒸榆錢兒窩頭,榆錢兒中和了窩頭的“喇嗓子”,有點春天的潤、鮮、甜。
昨天喝著“粘粥”,説起幾種我也不知道名字的吃食,也都是小時候吃的。我説一種是黏糊糊的像漿糊一樣,辣、鹹、香、燙,沾饅頭吃。我媽説那叫“辣椒粘粥”。白麵、鹽、辣椒面熬成濃稠的一小碗,我只記得很香,實在想像不出這三樣簡單的東西能出來這種美味。我媽説,“辣椒粘粥”算什麼,紅蘿蔔蒸熟,加蔥絲、生辣椒,搗一搗,那才叫香。我沒吃過,實在想像不出是個什麼糊塗樣子。
我還挺愛吃的是攥蘿蔔丸子。白蘿蔔擦絲,加棒子面、白麵,胡亂地一攥,丸子比較粗糙,有指頭肚兒壓出的凹陷,蘿蔔絲還在丸子外頭炸炸著;熗鍋,放水,下丸子,這些丸子沒有什麼“勁兒”,會有煮裂了的。滿鍋好好的,偶爾幾個裂的,可能“物以稀為貴”吧,常覺得這裂了的更好吃。
攥蘿蔔丸子我奶奶做得最好吃,後來搬到樓上,我媽也做了幾次。她怕丸子“沒勁兒”,久煮會散,便將攥好的丸子先用電煎鍋煎得起了外皮,再下水。丸子經了油煎,像穿了一層保護衣,即便久煮,煮不破這層衣。湯少了從前的濃稠,只清湯寡水的,差點事兒,我還是喜歡不經油煎的。
還有什麼我想念的吃食呢?唔,還有鹹菜素,腌的?鹹?鹹的鹹菜。?鹹的鹹菜讓我心生忌憚,但切碎加雞蛋、面,攪一攪,在鏊子裏煎成薄薄的素,就有改天換日的大改變、大驚喜。夾饅頭,就麵條,香得很吶。
雖然農村條件普通,但是肉是斷不了的,常常買回一小塊肉,放很多鹽,拿油煉了,放在白色大瓷碗裏。那時沒有冰箱,大量的鹽和油起了防腐的作用,這樣煉過的肉炒菜還是很香的。我覺得比新鮮的肉炒菜好吃,肉片煉得很幹,油一直津著,再説肉還是鹹一點好吃。偶爾肉買重了,或是刻意多買一些——炸肉丸子,這簡直是至尊極品美味了。肉丸子也是鹹,炸得外殼脆韌,奶奶不允許我敞開吃,是要炸好了放在飯櫥裏,之後的幾天內,一點點地熬白菜粉條吃。肉丸子有畫龍點睛的作用,比單純的白菜粉條不知好吃多少倍。
還有一種也偶爾吃的,我也説不出是叫個什麼名字,就叫它辣椒白菜吧。白菜撒鹽殺水,把水攥出來,切條,熱鍋熬辣椒油,往白菜上一潑,完事兒。好吃,卻不能常吃,因為好吃得停不下來,當時吃的時候又辣又脆,吃過之後,特別是午睡起來,嗓子腫痛、口乾舌燥。這不是辣椒白菜的錯,是我吃起來高了興,沒了節制。
從前的農村,生活不富足,食材單一,無非是白菜、辣椒、鹹菜疙瘩這類便宜又常見的。家裏人口又多,常常炒兩盤一樣的菜,要麼白菜、要麼菜花,很鹹很鹹,我還是吃得很開心,最後的盤底子還要用饅頭擦乾凈吃了,或是倒上熱水喝 “高湯”,不會有一點點的浪費。也沒耽誤我長個兒長肉,我不覺得窮、苦,現在偶爾想起來,覺得很好,偶爾讓我媽再現一下原來的飯食,我吃得肚皮溜圓,眉開眼笑——“對,就是這個味兒”。
媽媽的番茄拉麵
□ 張學明/文
番茄去皮是一件麻煩事。
著急,想快,用奶鍋在開水裏煮一下,剝下來的是連皮帶肉,還燙手,丟在案板上稀鬆一堆,汁水橫流,兩隻手還弄得黏糊糊,邋裏邋遢。
網上找到一好辦法,在番茄的頭頂淺刀開十字口,沸水裏汆一下,皮打卷後順手可揭,辦法不錯,可還會是要帶下些肉來。某天看央視節目“回家吃飯”,嘉賓秀秘籍——從番茄的頭頂插一根筷子,挑在火上燎烤幾秒,皮開瞬間可脫,試了,皮脫了,帶下來的肉還是被烤得稀軟,糊到手上。
母親的做法,番茄洗凈,放一碗裏,開水澆燙,水不要沒過柿子,齊腰浸在水裏即可,加蓋燜一會兒。騰開手,蔥切碎、姜打沫、蒜拍爛,香菜擇凈洗好備用。時間剛好,揭開碗蓋,將番茄用冷水衝一下,在頂部摳一小口揭皮,一大片、一大片,乾淨利落,不連帶一點兒肉汁,從指尖順滑到案板上,如出浴的嬰兒般嫩滑,切片,形態規整清利;碎丁,顆粒飽潤晶瑩。
小時候住在村裏,番茄是母親親手種的,掰開來肉質豐嫩,汁水飽滿。切成碎丁的番茄下鍋炒制,不加水,大火至鍋中的番茄丁翻滾,文火慢燉至咕嘟咕嘟的小氣泡冒起,出鍋,一盆色澤黏潤香味撲鼻的番茄醬就好了。
是的,番茄醬,母親烹制的。而我炒出的只是一碗番茄調和,稀湯寡水,不是一股子鹽味,就是一股子醬油味。主要是番茄不行!現在的番茄,不是化肥催起來的,就是大棚裏捂出來的,肉質瓷實,汁少味寡,不加水糊鍋,加了水稀水。可是同樣的柿子,經母親的手烹炒,還會是那一碗黏香可口的番茄醬,還是小時候的味道。
兒時的歲月,等不得番茄醬出鍋,我們兄妹幾人已各自拿著碗筷癡癡地立在灶臺邊,等著母親煮麵。
最好吃的是拉麵。在煤礦上班的父親,每到年根,會騎一輛老舊的“二八自行車”,后座上馱著50斤的一大袋白麵(小麥粉),騎行百十里路回家來。50斤的白麵,是父親一年吃食堂省出來的細糧,夠我們吃上一年,當然只是臘月裏用來蒸制過年的棗饃、花饃,大年初一到初五包餃子,還有我們兄妹四人過生日要吃的拉麵。面在炒制番茄醬之前已在陶瓷盆裏和好,搭一塊半濕的籠布,等香噴噴的番茄醬的氣味飄散開來,面已餳好。變得圓潤光滑的麵糰,堆在案板上,趕至手掌寬,一指厚的面皮,再刀切成約一指寬的小面棒,兩頭翹起刀口切出的尖角,樣子像極了葡萄葉子上嫩綠的、胖胖的肉蟲。
像肉蟲的小面棒抻開到一定長度,把兩頭對接成閉環,兩手抻著上下一抖,面就像兩股繩子一樣甩打在案板上,“砰”地一聲,抻到剛剛好的長度和粗細,手一揚正好丟進了開水的鍋裏。“夠了!夠了!”我們在一旁數著,等母親丟進十多根,用筷子挑出來剛好一碗麵。誰過生日,這第一碗麵就誰先吃。
我們再依次等著,等了一年又一年,我們兄妹四人,對每個人的生日記得清清楚楚。每到新的一年,大哥還會在新買的月份牌子(日曆)上把我們每個人生日的那一頁折好,用紅藍鉛筆做好標記。日子挨近了,每到中午,這一天的日曆早就不知被誰撕掉了,到了晚上還要再數一遍,心裏默念著到折頁、標了記號的那一天還有幾張。然而可惜的是,我們唯獨不知道母親的生日是哪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