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世界裏的一部動態藝術史
「普盧馬納赫和七個島嶼」
保羅-埃利·格涅茲
1924年
「翁弗勒爾的帆船」
阿奇爾-埃米爾·奧東·弗裏茨
1945年
「費康港」
貝爾特·莫裏索
1841-1895年
「埃特勒塔,岩門」
保羅·于埃
約1849年
「埃特勒塔」
克勞德·莫奈
約1883年
「埃特勒塔的小船」
歐仁·布丹
約1892年
光影世界裏的一部動態藝術史
——圖説《來自法國諾曼底的光影世界》展覽
□ 秦雪嶺/文
説到諾曼底,我們首先想到的是這片土地上曾發生過二戰期間最龐大的一次登陸戰役,當時使戰爭態勢産生了根本性的轉折。而今天我們要説的是藝術的諾曼底、光影的諾曼底。7月16日,中華世紀壇推出展覽《來自法國諾曼底的光影世界》,收錄了法國諾曼底繪畫協會提供的35位藝術大師的61幅油畫作品,引導觀眾在欣賞諾曼底如詩如畫、變化莫測的景致中,感受法國藝術的浪漫和唯美,也為我們全面深入了解印象派的發端和嬗變提供了絕佳的機會。
諾曼底地處法國西北部海濱,擁有古風盎然、獨特迷人的景致,在多變的氣候和起伏不定的光線彼此作用下,海港、村落、古堡、教堂,天光、水影、雲朵、山崖,無時無刻不在發生著飛速而細微的變化,演變著美妙的光影。這裡兼具海景與田園之趣,吸引著藝術家紛紛前來流連創作,被稱為“巴黎的後花園”“印象派的搖籃”。
印象派是十九世紀重要的藝術流派之一,十九世紀最後三十年成為法國藝術的主流,影響到整個歐美畫壇。印象派不是憑空産生的,而是受當時社會經濟和各種藝術思潮影響孵化破繭而形成的。這次展覽展出的作品,清晰地勾勒出了這種影響的脈絡,描畫了光影世界裏的一部動態藝術史。
庫爾貝是法國19世紀現實主義繪畫的領軍人物。他認為反映生活的真實是藝術創作的最高原則,要“畫我眼中所見的真實世界”,其獨立精神對印象派有著深遠的影響。庫爾貝為印象派打開了眼界,使其創作進一步擺脫了對歷史、神話、宗教等題材的依賴,而是反映真實火熱的現實生活。這次展覽中展出了庫爾貝的《諾曼底海灘,聖歐班的小船》,描繪了諾曼底的海灘風光,遍地散佈的水坑映照出天空清淺的藍色和翻捲不定的雲朵,形成了動與靜的對比;海水波浪翻捲色彩暗沉,傳達出印象派注重對光與色解析的典型風格,準確地再現了特定自然條件下的自然風光。
巴比松畫派是1830至1880年間,在巴黎近郊楓丹白露森林的巴比松鎮,由一群法國風景畫家形成的非正式流派。他們提出了“面對自然寫生”的主張,以真實的自然風景畫否定學院派虛假的歷史風景畫。巴比松畫派“戶外寫生”的主張對印象派影響很大,很多印象派畫家都曾師從巴比松畫家,如這次展覽中展出的印象派女畫家莫裏索就曾師從“巴比松七星之一”的卡米耶·柯羅。
柯羅被公認為是19世紀最偉大的風景畫家之一,他的畫風幾乎影響了之後的每一位風景畫家。柯羅是巴比松畫派中較早採用戶外寫生畫法的畫家,對印象派有著很大的啟發。這次展出的《池塘邊的放牛人》創作于柯羅的晚年,表現了田園生活的恬淡、清幽,筆觸飄忽,樹影蓬鬆、綠意瀰漫,充滿了浪漫的詩意。羽毛狀的樹葉畫風是柯羅頗具辨識度的風格,正如一提到莫奈,人們就想到“睡蓮”一樣。
法國畫家貝爾特·莫裏索是第一個加入印象派的女性畫家。莫裏索是一個堅定的印象主義畫家,喜歡描繪室內景物,最常表現的主題是母子肖像和生活場景,體現出女性獨有的細膩與敏感。在《費康港》這幅畫中,莫裏索刻畫了這座港口城市的海濱景觀。她並沒有過多地描繪遠處海天相交的自然風光,而是將刻畫的重點放在了近景中的一黑一白、對比分明的母子。灰白的天空和帆船之間,色彩淺淡,過渡微妙,呈現出柯羅風格的詩意朦朧和印象派不關注細節、只關注光影的典型畫風。
説到印象派,就繞不過被稱為“印象派之父”的歐仁·布丹。布丹就是諾曼底人,他的對景寫生、筆觸粗放地描繪陽光、空氣的風格,直接啟發了印象派畫家。布丹對莫奈的忠告是:“當場直接畫下來的任何東西,往往有一種你不可能再在畫室裏找到的力量和用筆的生動性。”布丹的忠告深深啟發了莫奈,終於形成了他追求的畫旨:“我想在最易消逝的光影效果前表達我的印象。”
布丹的另一個名字是“天空之王”,以高度的油畫技巧真實地描繪出透徹明亮的空氣,藍天白雲、波浪船帆,呈現出變幻莫測的光影。這次展覽展出了布丹的三幅畫作,在《埃特勒塔的小船》中,畫面頂部的天空和右側的白色山崖折射出微妙的色彩效果,尤其是空中藍色、紫色和綠色相互交織融合,傳遞出色彩變化在一瞬間的印象感。
印象派的精神領袖愛德華·馬奈的作品也在展覽中出現了。馬奈是現實主義向印象派轉型期間的代表人物,他的《草地上的午餐》《奧林匹亞》以其離經叛道的藝術形式遭到了評論界和新聞界的猛烈攻擊,但馬奈的創新精神受到了印象派畫家的擁戴。法國評論家認為:“沒有庫爾貝,就沒有馬奈;沒有馬奈,便沒有印象主義。”
這次展覽中展出的《諾曼底漁船長肖像》,描繪的是一位身著正裝的中年男子的四分之三側面像。馬奈以粗放明顯的筆觸、大面積塗色的平面畫法,刻畫了一個常年奔波、與大海陽光打交道船長的滄桑辛勞。在西方早期繪畫中,畫家往往會隱藏自己的筆觸,但在印象派畫家看來,凹凸不平的筆觸肌理效果既是表達畫家情感的一種方式,也有一定的視覺美感。因此,馬奈在這幅畫裏有意彰顯了筆觸的痕跡,同樣也是一種藝術表達的創新。
莫奈被譽為“印象派領導者”,印象派的理論和實踐大部分都有他的推廣。莫奈堅持“光就是色彩”,擅長光與影的實驗與表現技法,用畫作定格大自然中稍瞬即逝的光影,被稱為“光的追隨者”。
這次展覽中以諾曼底地區標誌性景觀象鼻山為描繪對象的作品有三幅,畫法各具特點。保羅·于埃創作的《埃特勒塔,岩門》以大色塊平涂的手法描繪平滑的海面和沙灘,不像印象派的筆觸大而粗狂。浪漫主義畫家德拉克洛瓦畫的《埃特勒塔》,突出了海灣幽深、山崖聳立的視覺感受,朝陽在水面投下的粉色和淺黃色交織的光暈,襯托出水波清秀柔美的質感,抒情意味濃厚。而莫奈畫的《埃特勒塔》在這三幅畫中視角最為巧妙,他將觀者的視線集中框定起來,造就了“畫中畫”的視覺感受。莫奈描繪了海邊變幻莫測的光線在岩石、海水和天空之間反覆折射後的光影效果,表達出大自然真實的色彩帶給莫奈的視覺印象,是莫奈“用眼睛作畫”的生動實踐。
印象派主要分為印象派、新印象派、後印象派三個時期。新印像是繼印象派之後在法國出現的美術流派,他們主要是在技法上進行革新,運用色彩分割理論,作畫時純用原色小點排列,把調色的工作直接訴諸視覺作用。在這次展覽中,法國畫家夏爾·安格朗創作的《小農場》具有明顯的新印象派“點彩”風格,筆觸粗獷短促、肆意張揚,春天的氣息鋪面而來,傳達出一種節光影跳動、春意盎然的視覺效果。這種細碎而精緻的點彩畫法,反映了典型的新印象派風格。
與印象派不同的是,以塞尚為代表的“後印象派”不滿足於對客觀事物的再現和對外光與色彩的描繪,強調抒發畫家自我感覺,表現主觀感受和情緒;在造型方面重視形體結構和構成形的線條、色塊。塞尚的藝術理念顛覆了以往的視覺透視觀點,繪畫領域正式出現了純粹的藝術,這是以往任何繪畫流派都無法做到的。他的作品和理念影響了20世紀許多藝術家和藝術運動,尤其是立體派。因此,畢加索稱塞尚“是我們所有人的爸爸”。
這次展覽中也展出了幾幅頗具後印象派風格的作品。保羅-埃利·格涅茲在《普盧馬納赫和七個島嶼》,描繪了諾曼底岸邊色彩獨特的玫瑰色礁石,他用黑色勾勒出岩石粗獷的輪廓線,再借助赭色、紅色、紫色和土黃色渲染出多樣的色彩效果。大面積塗抹的色塊,頗有幾何之美的形體,都能使觀眾感受到塞尚藝術風格的影子,呈現出立體派的雛形。
野獸派是1898至1908年在法國盛行一時的現代繪畫流派。野獸派繼續著“後印象派”的探索,追求更為主觀和強烈的藝術表現,特別注意線條和色彩的表現力。這次展覽中展出了野獸派主要代表人物之一阿奇爾-埃米爾·奧東·弗裏茨的作品《翁弗勒爾的帆船》。弗裏茨主張“為色彩而色彩”。在這幅畫中,細節盡數略去,帆船與房屋被高度抽象為扭動的線條和大面積的色塊,飽滿的黃、褐、藍、白等顏色的碰撞交織,整個場面顯得活潑而有蒸騰的動感,仿佛白日強光下的港口正在疾速流動。
從1874年到1886年,印象派先後舉辦了八屆展覽,藝術史翻開了新的篇章,在19-20世紀的法國開啟了一個全新的印象主義時代。《來自法國諾曼底的光影世界》見證了19-20世紀的藝術家對色彩與光影的細膩捕捉,以61幅畫作為路標,從最早出生的柯羅(1796年出生)到最後去世的安德烈·普雷沃-瓦雷利(1959年去世),時間跨度近150多年,為我們串起了一部動態藝術史,體現的正是法國繪畫藝術從現實主義、浪漫主義、巴比松畫派、印象派、新印象派到後印象派、立體派、野獸派的藝術思潮和實踐。他們的探索不僅僅是一群身懷絕技、風格迥異的藝術大師在和傳統、陳規陋習“叫板”,更是不斷創新、開創新的繪畫理念,讓繪畫回歸藝術的本質,啟蒙並激發了整個變化多樣的現代主義藝術運動。
印象派的誕生
19世紀,法國巴黎是歐洲油畫的中心。這一時期的繪畫風格是以學院派的新古典主義為主導,每年的官方展覽,叫做“沙龍”。沙龍上的作品,大致是著名畫家安格爾把持的學院派風格作品。參加沙龍是當時畫家出人頭地的唯一途徑,獲得沙龍認可,畫家才可能獲得社會承認。
1863年,一些落選沙龍的畫家很不服氣,舉辦了“沙龍落選作品展”。馬奈展出了他的《草地上的午餐》,被認為有傷風化,受到激烈批評和嘲罵。而富有創新意識的莫奈、雷諾阿、德加、塞尚等畫家卻樂意與馬奈結盟。1874年,他們在巴黎舉辦了題為“畫家、雕塑家和版畫家等無名藝術家展覽會”。
“瘋狂、怪誕、不堪入目!”這是當時藝術批評家的怒斥,但畫展迅速成為巴黎街談巷議的話題。其中莫奈所繪的一幅海景《日出印象》,受到的譏嘲最多。一個保守的評論家批評莫奈不認真學習古典技巧,只憑“印象”胡亂塗抹。莫奈的畫作名稱被拿來做嘲諷侮辱的標題,刊登在報紙上。這群“無名”藝術家公開宣稱與官方沙龍決裂,宣告説:“我們就是要走向戶外、走向光、走向現代,我們就是——印象派。”從此有了“印象派”這個畫派的名稱。
印象派的畫作為什麼被沙龍拒絕,這需要對西方繪畫的演變做一個簡單回顧。
西方繪畫一直是沿著求真求實的道路探索,從希臘藝術走到文藝復興,從史前岩畫走到19世紀的學院派,呈現出的大都是寫實的面貌。特別是文藝復興運動,成為近代繪畫的開端,確立了科學的素描造型體系,把明暗、透視、解剖等知識運用到繪畫造型藝術之中,追求的是真實、客觀、逼真、精確。
學院派的“新古典主義”,承襲了文藝復興以來古典主義的精緻、唯美,復古、耐看。描繪主題一般是古希臘羅馬神話裏的女神或者重大歷史題材的先賢聖傑。這樣的作品一般是在室內完成,利用傳統的空間透視、明暗對比塑形完成畫作。學院派掌握了繪畫的話語權,不僅在學術領域上,更是在商業領域也是唯一的標準。而印象派主張去戶外,畫火熱的現實生活,主張描繪光在一瞬間的視覺印象,快速把變幻不居的光色效果記錄在畫布上,這種瞬間的真實就是一種轉瞬即逝的“印象”。戶外創作,天氣、光線、溫度説變就變,因此印象派畫家必須快速完成一幅畫,就不可能像學院派畫家那麼精雕細琢,筆觸勢必急促粗放、造型勢必簡約隨意。這一切,和學院派的創作手法和理念都是背道而馳的,被官方沙龍拋棄也就不足為奇了。
“我入睡前會最後看一眼大海與天空,然後在十點鐘入睡,臥在床榻之上,我仍然可以看到那深邃柔和的色調。這色調不屬於白天,也不屬於深夜。”
——阿道夫-菲利克斯·卡爾斯
“我的眼睛終於打開了,我真正地認識了自然。同時我也學會了熱愛自然。”
——克勞德·莫奈
「雲彩印象」
亨利·維涅
約1900年
「大茅草屋」
于勒-路易·拉姆
約1909年
「卡涅街」
皮埃爾·杜蒙
約1930年
小眾畫家的審美
除了庫爾貝、柯羅、布丹、馬奈、莫奈這些藝術史上赫赫有名的畫家,這次展覽也有一些不那麼有名的小眾畫家,他們的作品同樣令人深深著迷。雖然有名的藝術家、有名的展品值得去看,不過也可以給自己留一些時間,走到真正吸引自己的作品前,嘗試做一個安靜深度的交流。
法國印象派畫家亨利·維涅的作品《雲彩印象》,描繪了天、地、雲、水這四類形態多變的圖像元素相互滲透、彼此影響,光線在四者間的多次反覆和折射,造就了多樣的視覺效果。天空中散碎如棉絮的雲朵,呈現出乳白、淺粉、水藍、深綠等微妙的色彩變化,在水面上映出的倒影,似乎隨著晚風輕輕顫動,一切都是這樣如詩如畫、浪漫之極。正如王勃在《滕王閣序》中描繪太陽落山之景:“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暮山紫”,是一種相當詩意的形容,夕陽的光透過交織在一起的煙霧,山透出薄紫色的光。這是屬於詩人的顏色。我們看到這幅畫,會聯想到夏日的雨後黃昏,北京天空呈現的迷人風景。而這樣的黃昏,“無人與我立黃昏,無人問我粥可溫”。相信每個人在看這幅畫時,都會激起自己獨特的記憶和情感波動。
再來看于勒-路易·拉姆的作品《大茅草屋》,描繪了一棟夕陽中的茅草屋,用細碎的筆觸夾雜著小點表現陽光與藍天的顫動感。橙黃,藍紫的互補色佔據了畫面主導,色調溫暖而鮮亮。畫家著意強調了前景中的植物,正迎著晚霞散發明亮的色彩,中景的房屋與遠景的山峰有一種靜止、永恒的寧靜之美。黃昏中靜靜佇立的房屋散發著溫暖的橘黃光暈,似乎讓我們回憶起童年生活過的小茅屋,然而畫面靜悄悄空無一人,似乎喻示這是被快速飛旋的時代忽略的回不去的故鄉,只留下揮不去的鄉愁,蘊含了藝術家對鄉間生活真摯的感情。
《卡涅街》是皮埃爾·杜蒙的作品,描繪了中世紀古城街巷的一角和日常生活的一個縮影。畫面用色大膽,紅、綠、黃等多種飽和度極高的顏色交織,營造出南法艷陽照耀下的濱海古鎮熱情而獨特的地域景觀。特別是菜攤上的蔬菜水果,感覺就像顏料直接擠出來堆積而成,粗糲而具有強烈的立體感。路面、樓梯則是粗糙的刮刀直接塗抹,觀者似乎可以感受到畫家繪製時用力揮刀的神態。藝術就這樣奇妙地把畫家和觀眾連接起來,觀眾似乎在一瞬間感受到了畫家強烈的情感。馬蒂斯曾回憶説:“我必須以一種富於表現力而意味深長的方式,將藍、紅、綠並列融匯。”這段話,為《卡涅街》這幅作品做了貼切的注解。
這些小眾畫家的作品可能不是很熱門,但只要它能吸引你,能夠激發獨屬於自己的感受,就是一種難得的藝術享受,一次珍貴的藝術體驗。